“毫无疑问，我伤害了很多人的感情。”第五次参加自民党总裁选举并将此役视为“最后一战”的日本前防卫大臣石破茂，在决选投票前放下身段，为多年来给同僚造成的“不愉快”致歉。

当地时间9月27日，在第一轮票数落后的情况下，石破茂在决选中实现了“逆转”，击败现任经济安全保障大臣高市早苗，当选自民党总裁。由于自民党目前在国会掌握多数席次，按照惯例，石破茂将接替上月宣布放弃竞选连任的岸田文雄，出任日本新首相。

当地时间2024年9月27日，日本东京，自民党总裁选举中，石破茂(中)成功当选。图/视觉中国

今年67岁的石破茂在地方颇受欢迎，但在国会缺少朋友。此前四次竞选自民党总裁，石破茂都因为在国会议员中缺乏支持而折戟沉沙。外界一度认为石破茂的总裁之路已经断绝。不过，在经历政治对手安倍晋三遇刺身亡、自民党各大派阀解散等重大变故后，石破茂的总裁之路，终于柳暗花明。

鸷鸟不群

石破茂出生于1957年，当时其父亲石破二朗48岁，在东京担任建设事务次官。在石破茂一岁半时，石破二朗当选鸟取县知事，举家返乡定居。

在知事的位子上，石破二朗一干就是15年。石破茂中学时期，日本爆发反安保抗争，知事之子的身份反而让他在学校里备受欺凌。于是，他转学到东京的庆应义塾高中就读，之后又考入庆应义塾大学修读法律。

石破茂在法律系如鱼得水，大二时就在全日本学生法律辩论会中拔得头筹。他还时常在考前办猜题讲座，帮助同窗备考。然而，石破茂没有选择参加司法考试成为律师，而是进入三井银行工作。

在父亲去世前，石破茂从未考虑过从政。1980年，已转战成为参议员的石破二朗受首相铃木善幸招揽，进入内阁担任自治大臣，负责地方自治和公职选举等事务。不过几个月后，他就查出癌症。石破二朗与促成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前首相田中角荣私交甚笃，病榻上他特别要求田中为自己治丧。在父亲的告别式后，石破茂受到田中感召，决定子承父业，走上从政之路。

石破茂进入政坛时，田中角荣及其领导的派阀，受到“洛克希德事件”的影响，再加上田中病倒，正在走下坡路。作为田中路线的追随者，石破茂希望在延续田中角荣对平民的关怀的同时，创造一种清廉的政治风气。1988年，在“利库路特弊案”冲击自民党之际，石破茂与同期当选的鸠山由纪夫、武村正义等年轻自民党籍议员，一起组成了“乌托邦政治研究会”，寻求政治改革之道。

1993年，因改革理念不同，石破茂、鸠山由纪夫和武村正义等一批议员相继脱离自民党。武村在1994年加入细川护熙内阁担任官房长官，推动日本向小选区制转型。鸠山则在2009年带领民主党终结了自民党长期执政的地位，成为日本首相。而石破茂在外兜兜转转近4年后，在1997年重新回到了自民党阵营。由于之前在自民党下野时退党，石破茂在回归后遭到许多党内同僚白眼。这段脱党的历史，日后一直被他在党内的对手拿来做文章。

重新出发的石破茂开始专注于政策研究，在擅长的农业政策和安全保障政策领域深入钻研。他的前秘书福田俊史回忆说，石破茂“在车里总是在看文件或书。他的阅读量惊人，涵盖所有领域”。

因为勤奋努力、逻辑严密，石破茂成为了自民党内有名的政策通。然而，以“不怕被讨厌，说真话”为信条的石破茂，也在党内树立了不少敌人。他曾经表示，“我更喜欢读书，而不是与国会其他议员开会”。

2008年时任首相福田康夫辞职后，石破茂所属的派阀“平成研究会”推举他参加自民党总裁角逐。石破茂首战成绩非常糟糕，在5名竞选者中居于末位，但在选举后获得新首相麻生太郎延揽，入阁担任农林水产大臣。次年，麻生的政权因金融危机而风雨飘摇，身为内阁大臣的石破茂，联合多名内阁成员，逼迫麻生太郎辞职。这种背刺行径，让石破茂成为麻生太郎眼中的仇敌。

石破茂政治生涯的另一个对手，是年长其三岁的安倍晋三。两人为争夺自民党总裁，展开了六年的竞争。

在2012年9月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中，石破茂首次对阵安倍晋三。石破茂在首轮投票中获得165张地方票，几乎是安倍的两倍。但最终在第二轮投票中，被党内派阀根基深厚的安倍“逆转”，以19票的差距与总裁之位失之交臂。

安倍对石破茂既看重又忌惮。一方面他任命石破茂担任俗称党内“二把手”的干事长；另一方面，他在任内不断强化首相官邸的主导地位，塑造“政高党低”的格局，日本媒体就形容，石破茂是“被软禁的干事长”。不过，石破茂在干事长职位上还是交出了不错的全国选举成绩单。

2014年8月，安倍晋三对内阁进行改组，他为精通安保政策的石破茂量身打造了“安全保障法制大臣”一职，希望石破茂能全权负责安保法案的制定和推进。当时石破茂以两人在安保观念上存在分歧为由，婉拒了安倍的安排。安倍又为石破茂提供了另一新设职位“地方创生大臣”。迫于党内压力，石破茂接受了该职位。

尽管被调离中枢，但石破茂也借地方创生大臣职务之便，深入基层串联。在两年多时间里，石破茂跑了300多个市町村，听取地方的声音。2016年卸任后，他将对地方振兴的看法著成《日本列岛创生论》一书，在日本颇有影响力。

为了培养在国会的势力、为总裁选举做准备，2015年9月，多次声称反对派阀政治、绝不拉帮结派的石破茂，组建了“水月会”（石破派）。自民党前总务会长笹川尧曾对日本《东洋经济》杂志分析说，石破茂之所以在国会议员的决选投票中输给安倍，就是因为没有派系，“他不做也做不了筹钱和分钱的事”。

离开安倍内阁后，石破茂时常透过媒体，对自民党和安倍的政策，比如安倍经济学，发出尖锐批评。在安倍阵营的议员看来，石破茂对安倍的批评“比在野党还在野党”。

到2018年，因为森友学园和加计学园丑闻，安倍内阁的支持率大降。石破茂第三次在总裁选举中挑战安倍晋三。尽管负面新闻缠身，安倍在党内的地位仍十分稳固。反观石破茂，收揽地方票的能力依然强劲，但在国会还是缺少朋友，只获得了“水月会”成员和“平成研究会”（茂木派）的参议员的支持。

在与安倍晋三的长期对抗中，石破茂与自民党主流派的对立加深，在党内日益受到孤立。2020年，在安倍宣布辞去首相及总裁职位后，四度参加总裁竞选的石破茂，在与菅义伟、岸田文雄的竞争中惨败，获得的国会议员票甚至比2012年5人竞选时更少。

一再吃败仗，加上“水月会”成员不断流失，石破茂为此承担责任，辞去派阀会长职务。自民党的人都觉得，“石破茂完蛋了”。

2024年9月14日，日本东京，自民党总裁候选人在辩论中发言。图/视觉中国

最后一战

扭转局势的是去年年底引起轩然大波的“政治献金丑闻”。

自民党派阀被揭露向麾下国会议员下达“派对券”销售指标，如果超额完成任务，则超出部分会返还给议员。涉事的派阀和议员没有将这些“回扣”记录在案，这些钱就成了不受监管的秘密资金。在派阀之中，“清和政策研究会”（安倍派）的问题最突出。

公众对自民党派阀政治怀疑日益加深，岸田内阁和自民党的支持率不断下探。今年8月，岸田文雄迫于党内压力，宣布放弃竞选连任。而长期受派阀压制的石破茂，民望开始上升。

石破茂在家乡鸟取县宣布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参选。他表示，将回归初心，竭尽全力寻求支援。

在此前的沉寂中，石破茂反省了自己“唯我独尊”的倾向。他周围的人感受到了他的转变。据媒体披露，石破茂主动给此前脱离“水月会”的成员打去电话，争取对方重新支持自己。在选举的最后阶段，石破茂主动释放善意，向长期关系不睦的麻生太郎登门拜票。

受政治献金丑闻冲击，这次自民党总裁选举有个不同以往的背景。党内六大派阀除麻生派以外，均已经宣布解散。过去有意角逐总裁之位者，需要派阀首领的许可才能参选，且一般一个派阀只会有一个总裁候选人。随着派阀政治传统被打破，出现了同一派阀有多人参选的情况，最终有9人达到报名门槛，是1972年引入推荐人制度以来参选人数最多的一次。

这些候选人里，有石破茂、小泉进次郎和河野太郎这样的人气候选人，有立志做首位女首相的高市早苗和上川阳子，还有派阀时代的大佬茂木敏充、林芳正和加藤胜信，以及青壮派代表小林鹰之。当这场史无前例的混战来到尾声，“党内反对派”石破茂、“安倍继承人”高市早苗以及获得前首相菅义伟力挺的小泉进次郎“三强鼎立”的态势逐渐明朗。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人都是无派阀议员。

虽然多数派阀已经解散，但基于派阀的人脉关系并不会就此被切断。

自民党总裁选举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采用“推荐人制度”，推荐人须在规定的文件上署名，名单也会被公开。对推荐人来说，表态推荐关乎个人政治前途。如果支持的候选人未能当选，推荐者可能会受到上位者的“冷遇”，难以获得党政要职。也正因如此，推荐人名单是研究候选人选举策略和实力分布的一个切口。

从推荐人名单来看，即便是领跑的无派阀三强，仍然依赖传统的派系关系来获得支持。已于2011年退出“清和政策研究会”的高市早苗，这次获得15名前安倍派成员推荐。石破茂的推荐人中，有8名无派阀议员曾经是“水月会”的成员。小泉进次郎的推荐人中，14人属于无派阀，但当中有8人来自菅义伟领导的无派阀议员集团，另有2人来自政策集团“有邻会”。

根据自民党总裁公选规则，谁接任自民党总裁，首先由自民党国会议员和党员党友共同决定。368名自民党籍国会议员每人1票，约100万党员党友的投票按比例折算为368张“地方票”，合计736票。如果第一轮无人票数过半，得票数最多的两人进入决选。

在第二轮投票中，国会议员的368张票不变，地方票部分则降为47个都道府县地方党部各1票，由各都道府县将票投给在第一轮获得更多当地选票的候选人。换言之，决选的结果，主要取决于国会议员的投票意向。

由于候选人众多、票源分散，9月27日第一轮投票中没有人获得过半选票。高市早苗得到72张国会议员票及109张地方票，暂列第一；石破茂拿下46张国会议员票及108张地方票，排在第二；在本次选举周期获媒体热捧的小泉进次郎，则获得75张国会议员票及61张地方票，名列第三。

首轮投票结果出炉时，高市早苗成为日本首位女首相的前景几乎呼之欲出，她比石破茂多了26票国会议员票和1票地方票。从第一轮石破茂获得的国会议员票来看，他在国会依然不受欢迎。在第二轮投票中，国会议员的选票有更高的权重，形势似乎对石破茂不利。

出乎外界意料的是，石破茂最后以21票的优势实现了逆转。石破茂获得了189张国会议员票和26张地方票，而高市早苗获得了173张国会议员票和21张地方票。

分析指出，导致决胜局逆转的因素有两个。

一个是石破茂获得了落败的小泉进次郎和其背后的大佬菅义伟的支持。在2021年的总裁选举中，石破茂与菅义伟、小泉进次郎联手推举数字大臣河野太郎。小泉进次郎此次在首轮投票中赢得了75张议员票，这些票在第二轮中大多转向石破茂。此外，加藤胜信与菅义伟关系甚笃，他在第一轮得到的16票国会议员支持，也有一部分在决胜轮流向石破茂。

另一个因素是岸田文雄的决定。原岸田派的林芳正和上川阳子，均未能晋级决选，这导致原岸田派掌握的票成了左右局势的关键。石破茂与岸田文雄同是1957年生人，同期进入国会，两人一直保持定期聚餐的关系。此外，石破茂在投票前召开经济政策记者会，表示会继续推行岸田政府的政策措施。据媒体披露，岸田此前一直作壁上观，一直到最后一刻才指示前“宏池会”成员，不要投给高市早苗。

背水一战终于成功，石破茂引用其敬重的前副首相渡边美智雄的话表达心情，“当你勇敢和真诚地说出真相时，国民必将回应。”在自民党内，渡边也以特立独行、善研政策而闻名。

尽管自步入政坛之初，石破茂就致力于推动透明化政治、改革派阀，但他能否在复杂的党内外局势中，真正重塑自民党，仍充满悬念。

作者：陈佳琳

编辑：徐方清